沙门菌人S

两个老男人对旧照七情上脸。

S出现在眼前的时候,我有点吃惊,落差很大。我没见过他,他是我丈夫的中学同学,我只见过他们中学的照片。二十年前,S白衣白裤,他是巡察员,卷曲的头发黑亮,肩膀宽阔。他们在台上合唱,是学校办的才华比赛,获得第二名。

我们下了飞机,在伦敦地铁里就简讯给他,登记入Tune旅店,放下行李和衣躺下没多久他就到了。S从办公室赶来,通常他从早八点做到晚八点,当天他提早离开,好跟我们碰面吃晚饭。

我的想象是这样的,既然他是个博士后,少不了穿大衣、领带、皮质公事包、漆亮皮鞋,带着优越的腔调之类的。显然不是,S穿冬天的夹克,浑身跟皮肤一样都是黑扑扑,他是印裔,手套冬帽背包也是黑的。脚上的是双球鞋,他的头发灰了,牛山濯濯,没有突出的肚腩,一颗闪亮的小小金环子扣在左耳垂。

S整个人很实在的模样,没有一点花俏,甚至没有大马高级知识分子带着的傲气。我想我应该会对他有好感。他是讲求实际的科学家,实验室里不需要穿得时髦。S说他常忘记带卡片、讨厌行动电话、还用簿子记事、不玩网络社交;当人们跟他要名片时,他只好取出张纸写上号码给对方。我乐了,我也差不多,当然我没他那么重要。

他伸出手来握,丈夫向前拥抱他一下,我当然只是握握手,我们首次见面而已。

在饭桌上谈很多,基本上两个男人回忆起上辈子的事,罗里啰嗦,还有同学的近闻。意大利餐馆的服务生走来走去,不断问要不要加菜,我们则满足于主菜就够了。我点的那块披萨又大又难吃,为了保持好印象,一边听他俩一边努力着。

陆陆续续S谈起他的工作,修得博士资格后,他到处工作过。本来跟世界卫生组织有合约,在巴基斯坦做研究,发生911事件,只得半途放弃。曾经在加拿大做研究,需要进入美国,但美国海关不给他准证。因为他是印裔,来自回教徒众多国家,曾在巴基斯坦工作过。好不容易批了准证进去,要离开美国时,海关官员再次拦住,却用法语拷问、羞辱他。

S当然生气,用良好的英语反击,令海关官员吃惊,飞机临飞呼叫他的名字时,海关才放人。因此S很讨厌美国,发誓不再去,当然后来工作需要,还是去了,领到两年的准证,之前只给他一次进的准证。前年我在吉隆坡领的是十年的准证。

S在英国住五年了,先在剑桥做研究,然后搬到伦敦,一直跟随同一个洋人老板。他跟这位白人交情很好,老板欣赏他,全权交给他负责整个实验室,连实验基金也是他在管。那是多少钱啊?从英国政府拨款,算亿万的,膛目结舌。可见他的职责之重要。

然而S的工作不是永久性(permanent)的,随着合约结束他就没有工作,工作需要则靠批下的基金。现在英国政府要削减开销,他是有点担忧,他刚申请到英国永久居民而已。S在伦敦如鱼得水,他觉得伦敦的多元,最重要论本事不论出身,靠努力不靠关系,给他很好的发展空间。我认为先进国的技术和制度,对科学家来说,肯定比其他地方吸引。

至少比祖国吸引。理科医学院副院长阿斯玛教授也是研究沙门菌的人,跟S的研究路线一样,是老交情,提供他一个待遇,希望他回国服务。S听我说,那个薪资在公职算很不错的,(我弟弟都没到一半)才知道阿斯玛教授对他之重视。但是他对大马公家的工作文化有疑惑,他连新加坡公家机构的文化都受不了。不是实力较劲,而是人际之间的嫉妒猜疑,怕输的文化。即使有同行回到新加坡服务,很多都觉得不开心。问题不在待遇,是人文上的。

我国的职场习惯那么怠惰又不科学,他更无法接受。或许还要等到我们建立起制度和文化,他才想回来。我想建议他:“不如回来把先进研究的制度建立起来。”后觉得自己太天真,没出口。

是的,S深深的体会、听到、见到肤色的歧视,特别在我国。即使回国发表他的研究报告,席上观众提问时,仍把问题朝向他的白人上司,不是他,因为他们觉得白人比较厉害,其实全部工作都是S在做。幸而他的上司明白这个荒谬的心理。

甭提知识的差距,及升等机会。通通他都受不了的吧。

现在他过的日子不是非常富裕但舒服,租间两房组屋、公共交通代步、单身没有什么负担、家里长辈已过世、哥哥和姐姐也在伦敦,不时可以享受天伦之乐。然而每年他还是要回国一趟,到新加坡或新山亲人家。他说回去回溯自己的出身,那个origin对他还是重要的。

如果英国的工作机会没了,他会考虑其他国家的邀请,如韩国。在不同国家工作对他不是问题,做研究时他已到处去收集资料,手下特别多非洲、中东、印度次大陆的学生。他觉得自己的工作很有意义,因为研究成果帮了落后国家,协助提升该国的卫生水平。这是他喜欢的原因,在马大的时候,跟过蔡博士,他就决定了这个方向。因为有这个热诚,才走了那么远。

S的愿望是在世界卫生组织服务,他说得累积到至少五十岁的资历,才有资格。我想起看过的一部电影《The Painted Veil》,故事发生在列强瓜分中国时候,英国微生物专家在广西追查霍乱的病原,对他的妻子说:“我不管政治,不管其他,我只专注查出病菌,阻止扩散,拯救人命。”

S说终究他会settle down,在哪里?回来大马吗?他将在大马买栋房子,但是没说准是不是在大马归老。家,是一个图腾,他已走过太多,对大马政府来说,S的资质已是难于驾役的。

我问丈夫在校时,S的成绩好不好?当年常考前面的丈夫说:“不,S的成绩属中等。”我笑,想起侯文詠的新书《不乖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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