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娘有点变了

越来越迟发文,事多,常常飞回家乡探望老母亲,几乎一个月回一趟。

今年农历新年初二我娘做大寿之后,她的健康不断退化。

姑且不提迷信,我娘已经81岁,直到去年,她还中气十足,声量不是盖的,每天唠唠叨叨,啥事都要捻到脑里头。今年她过了年,扫墓之后,从食之无味开始,丧失食欲,不小心跌倒撞到手臂,骨头裂一小痕。至于为什么会跌倒,可能因为她心神恍惚,或是已经开始贫血,营养不良头晕。

手臂疼痛数月,她的食欲更恶化。身体痛,满肚怨气多数倾泻在日夜相处的亲人身上,我娘埋怨跟她住最靠近,最照顾她的三姐。基本上,平时除了夜里返自己屋里睡觉,从早到晚,她都在我姐家里度过,一起吃饭,看电视,关系密切。

受伤之后,她嫌我姐事情多,下了班还要忙社团的事,没能待在家里陪她。不过,之前我姐一直都这样活跃好多年了,她的工作也需要她多跟社区交流。我娘的阴郁心情吞噬了她的肉体,瘦成纸片人一样。

很快她投诉夜里无法入睡,或凌晨醒来就不能再睡着。隔天精神恍惚,无法做任何事情,平时由她煮饭,现在她做不来,只能长时间躺在睡椅上,或发呆或打瞌睡。她提最多的是夜里睡不着,十分担心。

我哥或姐从食阁外带回去给她,她嫌食物不好吃,食不下咽,勉强吞几口后,就恶心呕吐,把胃里的半消化糜吐出来。即使没什么吃饭,她不会漏掉吃药,仿佛西药比饭菜更重要。跟她相处时,我发现她突然会撒娇要求关心。觉得‘突然’是因为我娘从来不是那样的人,她几十年来,最讨厌撒娇的人。

大家百思不得其解,种种指责开始冒出来。平时那么独立的人,突然衰弱到这个地步,叫我们很难接受。不明白为什么我娘白天要睡那么多,不肯起来走动,不想出门,怨声载道,唉声叹气,常说一些负面的话。

不仅是我们,看了几位私人普通科,医生们也认为,白天别睡那么多,做做运动,煮饭走动,夜里就睡得着,隔天精神一定会好。可是我娘照旧失眠,夜里十点开始准备好上床,仍然睁眼到天亮,又急又怕。

我娘的朋友有的给她私人配方,褪黑激素,伤风药等,希望可以至少帮助她睡一阵。我的学长卖什么特别效果的灯,常常带来照过灯的水给她喝。朋友的好意满满,但是没什么改善我娘的病情。

间中,她的血压几次反复升高又正常,不稳定,很吓人。我们几个孩子,在家乡或在外地的,有时间就回去看她,孙儿们也常来电问候。关于这些,我感觉我娘十分自豪,走在街上,总要指给朋友看,“我孩子回来探望我啦!”

我娘病恹恹的到紧急入院,至少两次。出院时,总没交代犯了什么病,治理的都是一般的三高病状。这个她患了几十年,我们都知道,一路来她自己吃药管理,还不错,抠心的是现在她怎么突然变成这个样子。

我开始怀疑我娘犯抑郁症。患有慢性病的老年病人,犯抑郁蛮普通的,她的种种症状都契合。不过,家人很难接受,我费了很大唇舌,大多数家人仍不以为然。他们觉得她如果听话合作,就会好转,不需挂精神科。问题是我娘做不到,她完全丧失积极性,连过平常日子也不行。

去看精神科,一般大众的歧视眼神足以击垮病人。

外头的私人医生完全没有质疑这方面,反而是政府门诊部认为需要。政府医生屡次听我娘投诉长期失眠,身体又没什么大碍,转介去精神科。第一次我哥带她去,大家很有默契,不明说是看精神科,以免她抗拒。

岂知带回一个月的安眠药,还没开始服用,我娘又太衰弱,紧急入院。这次住了三夜,她的电解质失衡,低钠,吊了三天的生理液。说来神奇,这次住在医院,病楼里的粥,她反而吃得下。电解质平衡之后,她恢复食欲,也不反胃了。

这样的效果,我们实在谢天谢地。然而切实的原因,仍然无解,为什么我娘会电解质失衡?
院方怀疑安眠药造成身体失水,其实她根本还没开始服用。

反正我娘如脱胎般,可以吃喝睡觉,精神好起来。只是她的记性突然变很坏,前一秒的事,现在就忘记。她最念兹在兹的是有没有吃药,每天要问十次以上。这种情形之下,我们必须介入她服药的事,由我们来交给她服用,我们来管理。

回溯种种,有可能因为我娘的记性,她吃了太多或忘记吃药,造成身体衰弱。平时只吃两口饭,却照样吃一样分量的药,血糖会削减太多,无法支持器官运作。

现在败坏的记性换力气,无论如何,可以正常吃正常睡,过过日子,满足最基本的已够好。

我在网络查了,下一次复诊看精神科,我带我娘去,跟医生描述前前后后,从apathy懈怠,失去积极性到退化的记性,典型失智症,医生同意。这里的医院没有完整的诊断手续,没有做电脑断层扫描,也不需填什么问卷,医生马上诊断,配给脑科药物。尽管无法根治,但可以拖延恶化,拖几个月吧。

现在的情形是,我娘还是可以独处,白天还是睡觉,不过慢慢恢复煮饭,由三姐带去买菜。早上她跟三姐和姐夫出门吃早餐,见见唐人街的熟人聊几句,然后回家休息。午修之前我娘煮粥煎鱼,三姐回家吃午餐,三姐去上班时,我娘抽出时间下楼去走动,碰见熟人就聊一下,不然去邻居家聊聊。我娘从她家搬进三姐家里,晚上睡在客厅,她们把我娘的沙发换过来,她习惯了睡这个沙发。

我哥在三姐客厅装一个电眼,在外地的家人可以上网去留意她。哥哥姐姐常过去探望她,给她买吃的,替她量血压,跟她聊有的没的。弟弟尽量安排回乡的假期,写稿陪妈妈。我两天打一次电话,问最多的还是吃了什么。简简单单的问候,平平常常的慰藉。

我娘有时候会忘记怎么打手提电话,她只按通话记录上最上面的名字,有一阵子是我,前阵子是大哥,我们要准备一天内接几次她的电话,同样的问题,她要问很多次,很多天。知道她脑部退化,我们不能以平常的反应粗暴对待。

她会突然忘记怎么做一些事情,有人在身边,可以帮忙。幸亏瓜登华人圈小,大家互相认识,都会乐意帮忙。我娘去到吉隆坡或新山,很容易觉得累,不熟悉的地方,刺激太多。

我很庆幸有机会挂精神科,得到精神科医生的肯定。确实失智症,未来比较明确,我们可以心理上有准备。否则有很多的责怪,怨怼,不耐烦,怒气,无力改变,恶性循环,对情况没有助益。

忘记很多东西的娘,据我弟说,好像比较开朗,过去常要担忧的事,我娘现在都想不起了。每当她表示不能记住事情而烦恼,我都说哎呀什么都不用管,只要可以吃喝睡觉,就很好了。听多了,现在她也这样对别人讲。我觉得我娘有点变了,未尝不是好事。

前阵子发生偷窃事件,我娘不再让牌友上门打麻将。最近她又再答应他们回来打麻将,牌友不需她像以往一样泡饮料,他们自己来。打打牌,聊聊天,我娘好像很喜欢。她在电话里告诉我:“现在我可以替他们算番了!”

满满的骄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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